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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長媽媽,已經(jīng)說過,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,說得闊氣一點,就是我的保姆。
2、我的 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這樣稱呼她,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。
3、只有祖母叫她阿長。
4、我平時叫她 “阿媽”,連“長”字也不帶;但到憎惡她的時候,——例如知道了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 的時候,就叫她阿長。
5、 我們那里沒有姓長的;她生得黃胖而矮,“長”也不是形容詞。
6、又不是她的名字,記得 她自己說過,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。
7、什么姑娘,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忘卻了,總之不是長姑 娘;也終于不知道她姓什么。
8、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歷:先前的先前,我家有一 個女工,身材生得很高大,這就是真阿長。
9、后來她回去了,我那什么姑娘才來補她的缺,然 而大家因為叫慣了,沒有再改口,于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。
10、 雖然背地里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,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,我可只得說:我實在不大佩 服她。
11、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,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。
12、還豎起第二個手指,在空中 上下?lián)u動,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。
13、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風波,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 “切切察察”有些關系。
14、又不許我走動,拔一株草,翻一塊石頭,就說我頑皮,要告訴我的 母親去了。
15、一到夏天,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,在床中間擺成一個“大”字,擠得我沒有 余地翻身,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,又已經(jīng)烤得那么熱。
16、推她呢,不動;叫她呢,也不聞。
17、 “長媽媽生得那么胖,一定很怕熱罷?晚上的睡相,怕不見得很好罷?……” 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后,曾經(jīng)這樣地問過她。
18、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 席。
19、她不開口。
20、但到夜里,我熱得醒來的時候,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“大”字,一條臂 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。
21、我想,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。
22、 但是她懂得許多規(guī)矩;這些規(guī)矩,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。
23、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(jié),自然 要數(shù)除夕了。
24、辭歲之后,從長輩得到壓歲錢,紅紙包著,放在枕邊,只要過一宵,便可以隨 意使用。
25、睡在枕上,看著紅包,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、刀槍、泥人、糖菩薩……。
26、然而她進 來,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。
27、 “哥兒,你牢牢記??!”她極其鄭重地說。
28、“明天是正月初一,清早一睜開眼睛,第一 句話就得對我說:‘阿媽,恭喜恭喜!’記得么?你要記著,這是一年的運氣的事情。
29、不許 說別的話!說過之后,還得吃一點福橘。
30、”她又拿起那橘子來在我的眼前搖了兩搖,“那 么,一年到頭,順順流流……。
31、” 夢里也記得元旦的,第二天醒得特別早,一醒,就要坐起來。
32、她卻立刻伸出臂膊,一把 將我按住。
33、我驚異地看她時,只見她惶急地看著我。
34、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,搖著我的肩。
35、我忽而記得了—— “阿媽,恭喜……。
36、” 恭喜恭喜!大家恭喜!真聰明!恭喜恭喜!”她于是十分歡喜似的,笑將起來,同時將 一點冰冷的東西,塞在我的嘴里。
37、我大吃一驚之后,也就忽而記得,這就是所謂福橘,元旦 辟頭的磨難,總算已經(jīng)受完,可以下床玩耍去了。
38、 她教給我的道理還很多,例如說人死了,不該說死掉,必須說“老掉了”;死了人,生 了孩子的屋子里,不應該走進去;飯粒落在地上,必須揀起來,最好是吃下去;曬褲子用的 竹竿底下,是萬不可鉆過去的……。
39、此外,現(xiàn)在大抵忘卻了,只有元旦的古怪儀式記得最清 楚。
40、總之:都是些煩瑣之至,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。
41、 然而我有一時也對她發(fā)生過空前的敬意。
42、她常常對我講“長毛”。
43、她之所謂“長毛” 者,不但洪秀全軍,似乎連后來一切土匪強盜都在內,但除卻革命黨,因為那時還沒有。
44、她 說得長毛非??膳?,他們的話就聽不懂。
45、她說先前長毛進城的時候,我家全都逃到海邊去 了,只留一個門房和年老的煮飯老媽子看家。
46、后來長毛果然進門來了,那老媽子便叫他們 “大王”,——據(jù)說對長毛就應該這樣叫,——訴說自己的饑餓。
47、長毛笑道:“那么,這東 西就給你吃了罷!”將一個圓圓的東西擲了過來,還帶著一條小辮子,正是那門房的頭。
48、煮 飯老媽子從此就駭破了膽,后來一提起,還是立刻面如土色,自己輕輕地拍著胸埔道:“阿 呀,駭死我了,駭死我了……。
49、” 我那時似乎倒并不怕,因為我覺得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,我不是一個門房。
50、但她大概 也即覺到了,說道:“象你似的小孩子,長毛也要擄的,擄去做小長毛。
51、還有好看的姑娘, 也要擄。
52、” “那么,你是不要緊的。
53、”我以為她一定最安全了,既不做門房,又不是小孩子,也生 得不好看,況且頸子上還有許多炙瘡疤。
54、 “那里的話?!”她嚴肅地說。
55、“我們就沒有用處?我們也要被擄去。
56、城外有兵來攻的 時候,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,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,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;再要放, 就炸了!” 這實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,不能不驚異。
57、我一向只以為她滿肚子是麻煩的禮節(jié)罷了, 卻不料她還有這樣偉大的神力。
58、從此對于她就有了特別的敬意,似乎實在深不可測;夜間的 伸開手腳,占領全床,那當然是情有可原的了,倒應該我退讓。
59、 這種敬意,雖然也逐漸淡薄起來,但完全消失,大概是在知道她謀害了我的隱鼠之后。
60、 那時就極嚴重地詰問,而且當面叫她阿長。
61、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長毛,不去攻城,也不放炮, 更不怕炮炸,我懼憚她什么呢! 但當我哀悼隱鼠,給它復仇的時候,一面又在渴慕著繪圖的《山海經(jīng)》了。
62、這渴慕是從 一個遠房的叔祖惹起來的。
63、他是一個胖胖的,和藹的老人,愛種一點花木,如珠蘭、茉莉之 類,還有極其少見的,據(jù)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。
64、他的太太卻正相反,什么也莫名其妙, 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,枝折了,還要憤憤地咒罵道:“死尸!”這老人是個 寂寞者,因為無人可談,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,有時簡直稱我們?yōu)椤靶∮选薄?/p>
65、在我們聚族而 居的宅子里,只有他書多,而且特別。
66、制藝和試帖詩,自然也是有的;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 里,看見過陸璣的《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》,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。
67、我那時最愛看的是 《花鏡》,上面有許多圖。
68、他說給我聽,曾經(jīng)有過一部繪圖的《山海經(jīng)》,畫著人面的獸, 九頭的蛇,三腳的鳥,生著翅膀的人,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,……可惜現(xiàn)在不知 道放在那里了。
69、 很愿意看看這樣的圖畫,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尋找,他是很疏懶的。
70、問別人呢,誰也不 肯真實地回答我。
71、壓歲錢還有幾百文,買罷,又沒有好機會。
72、有書買的大街離我家遠得很, 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間去玩一趟,那時候,兩家書店都緊緊地關著門。
73、 玩的時候倒是沒有什么的,但一坐下,我就記得繪圖的《山海經(jīng)》。
74、 大概是太過于念念不忘了,連阿長也來問《山海經(jīng)》是怎么一回事。
75、這是我向來沒有和 她說過的,我知道她并非學者,說了也無益;但既然來問,也就都對她說了。
76、 過了十多天,或者一個月罷,我還記得,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,她穿著新的藍布 衫回來了,一見面,就將一包書遞給我,高興地說道:——“哥兒,有畫兒的‘三哼經(jīng)’, 我給你買來了!” 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,全體都震悚起來;趕緊去接過來,打開紙包,是四本小小的 書,略略一翻,人面的獸,九頭的蛇,……果然都在內。
77、 又使我發(fā)生新的敬意了,別人不肯做,或不能做的事,她卻能夠做成功。
78、她確有偉大的 神力。
79、謀害隱鼠的怨恨,從此完全消滅了。
80、 這四本書,乃是我最初得到,最為心愛的寶書。
81、 書的模樣,到現(xiàn)在還在眼前。
82、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,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 本子。
83、紙張很黃;圖象也很壞,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,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。
84、 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,看起來,確是人面的獸;九頭的蛇;一腳的牛;袋子似的帝江; 沒有頭而“以乳為目,以臍為口”,還要“執(zhí)干戚而舞”的刑天。
85、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,于是有了石印的《爾雅音圖》和《毛詩品物圖考》,又有 了《點石齋叢畫》和《詩畫舫》。
86、《山海經(jīng)》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,每卷都有圖贊,綠色的 畫,字是紅的,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。
87、這一部直到前年還在,是縮印的郝懿行疏。
88、木刻的 卻已經(jīng)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失掉了。
89、 我的保姆,長媽媽即阿長,辭了這人世,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罷。
90、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 名,她的經(jīng)歷;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,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。
91、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,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!。
本文分享完畢,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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